“芙蓉”與“錦書”

——《涉江采芙蓉》教學(xué)一得

陳永睿

現(xiàn)在上《涉江采芙蓉》，詩云：

涉江采芙蓉，蘭澤多芳草。采之欲遺誰，所思在遠(yuǎn)道。還顧望舊鄉(xiāng)，長路漫浩浩。同心而離居，憂傷以終老。

《涉江采芙蓉》比較簡單，換言之，是異常單純。

“芙蓉”是一個意象，涉江采芙蓉，運用了民歌所常用的諧音雙關(guān)手法，“芙蓉”（荷花）往往以暗關(guān)著“夫容”。夏秋之交，正是荷花盛開的美好季節(jié)。在風(fēng)和日麗中，蕩一葉小舟，穿行在“蓮葉何田田”、“蓮花過人頭”的湖澤之上，開始一年一度的采蓮活動，可是江南農(nóng)家女子的樂事。采蓮之際，摘幾枝紅瑩可愛的蓮花，歸去送給各自的心上人，難說就不是妻子、姑娘們真摯情意的表露？何況在湖岸澤畔，還有著數(shù)不清的蘭、蕙芳草，一并摘置袖中、插上發(fā)際、幽香襲人，更教人心醉。但是，她卻悵然無語，“采之欲遺誰？所思在遠(yuǎn)道！”她思念的丈夫，卻遠(yuǎn)在天涯！她徒然采摘了美好的“芙蓉”，此刻難以遺送給遠(yuǎn)方的人�！�—這是典型的以樂景襯哀情。仿佛是心靈感應(yīng)似的，正當(dāng)女主人公獨自思夫的時候，她遠(yuǎn)方的丈夫，此刻也正帶著無限憂愁，回望著妻子所在的故鄉(xiāng)。在這樣的彼此相望中，天地間幽幽響起了一聲凄傷的浩漢：“同心而離居，憂傷以終老！”有美好的荷花，卻無法相贈，無從相送，這是怎樣的摧心裂肺啊。

有美好的“芙蓉”，因為空間問題而贈送不得，于是陷入深深的哀愁之中。這種情感，單純得很，也可愛得很，時至今日，人們雖能夠理解，但已無從共鳴了。

無獨有偶，上篇學(xué)習(xí)《孔雀東南飛》時，鏈接到陸游和唐琬的《釵頭鳳》，其詞云：

紅酥手，黃縢酒，滿城春色宮墻柳。東風(fēng)惡，歡情薄，一懷愁緒，幾年離索。錯、錯、錯！春如舊，人空瘦，淚痕紅浥鮫綃透。桃花落，閑池閣。山盟雖在，錦書難托。莫、莫、莫！

——陸游

世情薄，人情惡，雨送黃昏花易落。曉風(fēng)干，淚痕殘，欲箋心事，獨語斜闌，難！難！難！人成各，今非昨，病魂長似秋千索。角聲寒，夜闌珊，怕人尋問，咽淚裝歡，瞞！瞞！瞞！

——唐琬

詩人陸游年輕時娶表妹唐琬為妻。夫妻二人詩書唱和，感情深厚�！柏鴥�相得”，“琴瑟甚和”。但因陸母不喜唐琬，于是二人各自另行嫁娶。十年后的一個春天，陸游滿懷憂傷的心情獨自一人漫游山陰城沈家花園。正當(dāng)他獨坐獨飲，借酒澆愁之時，意外地看見了唐婉及其改嫁后的丈夫趙士程。盡管這時已與唐婉分離多年，但是內(nèi)心對唐婉的感情并沒有完全擺脫。他想到，過去唐婉是自己的愛妻，而今已屬他人，好像禁宮中的楊柳可望而不可及。想到這里，悲痛之情頓時涌上心頭，他放下酒杯，正要抽身離去。不料這時唐琬征得趙士程同意，給他送來一杯酒，陸游看到唐琬這一舉動，體會到了她的深情，兩行熱淚凄然而下，一揚頭喝下了唐琬送來的這杯苦酒，并乘醉吟賦一闋《釵頭鳳·紅酥手》，信筆題于園壁之上。

陸游走后，唐琬孤零零地站在那里，將這首《釵頭鳳》詞從頭至尾反復(fù)看了幾遍，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，便失聲痛哭起來。回到家中，她愁怨難解，于是含淚也和詞一首。不久，唐琬竟因愁怨郁郁而終。

這是怎樣的驚心動魄的人間至真至美至純的愛情絕唱啊。陸游邂逅相遇唐琬，但由于種種原因，千言萬語竟然無從敘說，即便是面對面，那寫滿深情厚意的“錦書”（遠(yuǎn)比“芙蓉”內(nèi)涵豐富得多）卻無從寄托，這種怨恨愁苦而又難以言狀的凄楚之情，又是何等的絕望與悲戚啊，又怎一個“憂傷以終老”所能比得了的。同樣的，唐琬這邊，也是一樣的“欲箋心事，獨語斜闌”“怕人尋問，咽淚裝歡”，千愁萬悲盡在不言之中，再也找不著這樣純正的愛情了。問世間情為何物？直教人生死相許！

如果說，陸游的“錦書”是無從寄托的話，與之同時期李清照（也可能略早一點）的“錦書”，就有一點亮色了。詞云：

紅藕香殘玉簟秋。輕解羅裳，獨上蘭舟。云中誰寄錦書來？雁字回時，月滿西樓。

花自飄零水自流。一種相思，兩處閑愁。此情無計可消除，才下眉頭，卻上心頭。

仰頭凝望遠(yuǎn)天，那白云舒卷處，誰會將“錦書”寄來？正是雁群排成“人”字，一行行南歸時候，月光皎潔浸人，灑滿這西邊獨倚的亭樓。這里的“云中誰寄錦書來”以及與之相應(yīng)的回答，總給了詩人些許的希望，些許的遐想。難怪她不顧夜露浸涼，呆呆佇立凝視，直到月滿西樓而不知覺。

同是向心愛的人贈送禮物，因人事不同，結(jié)局不同。同是“錦書”，因環(huán)境不同，自然絕望與希望也不同。細(xì)細(xì)咀嚼，真是千滋萬味在心頭。